迷途中的追索
扬.马特尔的作品像一座神秘阔大的迷宫,深刻的思考总是藏在出离的相象力和近乎荒诞的隐喻中,让读者深受吸引,旅程艰辛而又欲罢不能。《在葡萄牙的高山上》是一场迷途阔步的远足。这次旅程选了4个使者,时间跨度达350年。分别是1631年的乌利塞斯神父、1904年的托马斯、1938年的欧塞比奥、1980年的彼得。每个使者都迈着爱与死亡的双足,在孤独与痛苦中艰难地寻找。那是一种信仰吗?是一种什么信仰?就如书中第二部玛丽娅所言,故事和史实不一样,“我们对故事的理解和感受也因人而异。故事对我们的感召如同上帝对我们的感召,它直接触及人心,而我们欣然向往。”不是人人都信上帝,但人人都有信仰,它在各人的心中。那是马特尔试图带我们去往的地方。马特尔喜欢用动物作隐喻,这本书中,黑猩猩成为重要的角色和象征,还有伊比利亚犀牛。
1.这场追寻之旅始于“无家可归”。一个星期之内,托马斯失去了妻子、儿子和父亲三个至亲,他从此开始倒着走路,以表达对上帝的抗议。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孤独与痛苦中,他偶然接触到了200多年前乌利塞斯神父的日记。神父主动要求成为圣多美小岛上殖民地奴隶的精神救赎者,却悲哀地发现奴隶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在进入奴隶的囚室前,他是一个基督徒,出来时,他其实是一个罗马士兵。宗教已经沦为政要和宗教权威的工具。恶劣的环境让身体染上重疾,奴隶的绝望愤怒以及殖民者的凶残冷漠,让他精神上无比孤独与痛苦。神父认为奴隶与白人灵魂平等,他触怒了主教被逐出教会。他用素描记录下了囚室中奴隶的眼睛,他在那一瞥的不幸与苦难中看到光明,他要为罪行作证,于是在余生制作了那件“礼物”——一个黑猩猩形象的、咆哮的十字架苦像——真正的“上帝之子”。神父的思想引起了托马斯深深的共鸣,他看到了一个因为遭受痛苦而变得完美的人,一个榜样。“如果遭受痛苦却逆来顺受,你一无是处;如果遭受痛苦时奋起反抗,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于是神父造了那个像,而他要去追索那个像。旅途的工具是当时最现代化的汽车,它从勃勃野心的人类城市驶向原始的高原。在塔霍河边,托马斯感觉到与庞大而柔和的河流相比,人像一只疯狂蹦跳的跳蚤。与神父发现人与人灵魂平等一样,托马斯在旅途中发现树也是一个生灵,普通的农夫各有善恶。旅途痛苦迷乱,在他无意中撞死了一个孩子达到顶峰——命运让他从受害者变成了凶手。而他像一只水面的小虫,他的善良和悲伤在巨大的命运之口前无能为力。罪恶感让他腹痛呕吐,他觉得是那孩子在推搡他,这种力量来自哪里?冥冥之中他路过图伊泽洛村,男孩的母亲玛丽娅为他打开了教堂的门,他看到了那个 “礼物”——并不在他预计的地方,而是在无意的旅途中等着他。他发现那个苦像上是一只黑猩猩,所谓的上帝之子并不是神——他只是十字架上的猿。乌利塞斯神父和托马斯的抗争凝聚在这个十字架上: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动物,我们只有自己,我们与上帝之间并不存在更神圣的联系。“我们是直立行走的猿猴,而非堕落凡尘的天使”。可是尽管有达尔文的学说,但胜利感很快被汹涌的悲哀吞没,巨大的命运之网并未有任何松动,生命的孤独和恐惧让他绝望哭泣,他大喊:神父,我需要你。这是一种祈求外力的惯性?还是对神秘的命运的巨大力量的新的拜服?他最终信了什么?
2.寻求归宿的“归途”是向死问生。“死亡是什么?尸体躺在那里,但那只是结果,而非死亡本身。” 欧塞比奥是解剖尸身的病理医师。没有人比他更近、更频繁地接触死亡。但命运是如此残忍——不久前他刚解剖了自己不明死因的妻子的尸体。新年将至的夜里,欧塞比奥在酒醉的幻觉中听到妻子谈论死亡和耶稣的圣迹。她说她在寻找,寻找什么?她认为除了耶稣的复活,福音书全是比喻的故事,这些故事而不是史实的目的是引发每个人独有的想象力和理解感受,从而触及心灵,那如同上帝的感召。不知道是因为作者马特尔特别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还是因为侦探小说更便于破解死亡并赋予它意义,玛丽娅将福音书与侦探小说作了有些牵强的类比,但却引出了一个很有启发性的观点:杀死耶稣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无名氏,也就是公众,也就是我们自己。并且她指出被害者容易被记住,而杀人者却总是转嫁罪名,容易被遗忘。她进一步谈到福音书中的人非善即恶,而现实世界中的人没有多善也没有多恶,每一起死亡都是一次夺走被热爱的生命的谋杀,即使最幸运的人一生中至少也要面临一次,就是自己的死亡——我们全都活在自己扮演死者的谋杀案里。她谈到当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战争以及即将开始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些集体谋杀的凶手是谁?“我们被告知事实,但事实善恶难辨,然后我们获得一种解读,这种解读为事实赋予意义。”这一部分的写作类比有些牵强,隐喻又特别晦涩,但是作者借玛丽娅之口所谈到的信仰隐藏在物质之外的精神力量,以及普通民众摇摆的人性对生命的影响,还是很有深度的。继而拉斐尔的妻子玛丽娅到来,他们是上一部分被撞死的男孩的父母。故事得到接续,并带来一个震撼的问题。玛丽娅要求医生解剖丈夫的身体,不是看他是如何死的,而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活着的”。在近乎疯狂的幻觉中,欧塞比奥从拉斐尔的尸身里看到:全身充满了悲伤(呕吐物),四肢和部分身体填塞着有限的生活工具(榔头、刀叉、羽绒什么的)、娱乐工具(笛子)和可怜的钱财(几枚硬币),头脑中有一些浪漫、童真和生计(红布、小马车、扑克牌什么的),眼睛里一点风景(干花瓣),脖子里残留着取食场景(鸡爪和引火的树枝),舌尖上封存着言语(蜂蜜),但胸腔中却有源自远古的天性(黑猩猩)和最真挚的爱(小熊崽)。酒醉的欧塞比奥就这样把一个人的遗物、遗体和精神串联起来,融为一体。拉斐尔是这样活着的,剧烈的痛苦,曾经的幸福,清贫的生活、真挚的爱和源自古远的天性。玛丽娅挤进丈夫的身体,拥抱着猩猩和小熊崽,说:这就是家,这就是家。也许只有死亡才会让人明白,曾经真实的终将消失,而有些真实的却总被认为虚妄。死亡是毁灭还是重生?
3.“家园”在哪里?贵为加拿大议员的彼德,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有令人羡慕的职业,有深爱的妻子克拉拉,儿子本成家立业。可是命运无常,克拉拉生病死去了,本职业不顺并卷入离婚诉讼,孙女心灵受到伤害。他再也无法忍受现状:无何止的装腔作势、见利忘义、自我膨胀、自以为是……他无法正常完成工作,被安排休假。在一个黑猩猩动物园,在乌利塞斯礼神父探视非洲奴隶般的囚笼里,他遇见了奥多,一只与众不同的黑猩猩,它会陷入沉思,仿佛600多万年前一部分特立独行的猿那样,最终他们与黑猩猩分道扬镳,成为直立行走在世界上的新的物种。奥多凝视彼德的眼睛。那双眼和乌利塞斯神父当年见到的一般,仿佛敞开的门,让彼德不自觉地将称呼由“它”变成了“他”。他并买下了他,发誓好好照顾他。他决心抛弃一切枷锁,摆脱一切现有的痛苦的印记,带奥多回他的故乡去——葡萄牙高山区的图伊泽洛村。他和奥多逐渐培养起深厚的也是原始自然的依赖,但也总是伴随着一丝物种间的陌生和恐惧。与奥多相处久了,彼得觉得人类让他很疲惫,他们太吵闹,太易怒,太傲慢,太不可靠。他更喜欢奥多身上凝重的沉默、若有所思的神态、貌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举动,这些也是人类最原始的天性吧?这些天性又来自哪里?彼得爱上了奥多,,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一种剥夺了所有特权的爱。这样的爱,与人世的爱,是什么关系?他向奥多学会了活在当下,静静地观察时间的流逝。生活没有因为离开现代社会而变得更糟,相反,对于彼得和奥多来说,来到这个原始的小山村是都是解放——彼得在奥多带来的原始自然天性中超越了失去妻子和物质世界纷争的痛苦,奥多在彼得的保护和村民的包容中免受了人类的伤害。放下尘世生活还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原来关系紧张的儿子专程来探视彼得,生命展示出了新的角度。一天,他们无意中发现租住的就是自家先祖的房子,而那个被撞死的孩子是自家的亲戚。那个金发碧眼的孩子被称为“金童”,由于没人能确定他的死因,人们认为他是被上帝召唤回去的,已经把他当成可以治疗不孕症的传奇,并请求罗马教廷封他为“可敬者”。人们不知道他的确切死因,不知道托马斯倒着走出村庄的时候,他无尽悲伤的表情感染了拉斐尔,从此拉斐尔也开始倒行,而后当地人在葬礼时都以倒行表达悲伤。人们总是这样,冥冥中被影响,保留了行为,却遗忘了起因,或者根本不知道起因。本发现教堂的苦像像一只黑猩猩,其实奥多早就发现了。奥多喜欢带彼得到高原的森林中去,最后一次,奥多发现了传说中灭绝的伊比利亚犀牛,而彼得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死亡来临时,彼得找到自己的家园了吗?奥多离开了人类,奔向伊比利亚犀牛消失的地方。
“在信仰面前,只存在极端的态度,要么深信不疑,要么嗤之以鼻”。这本书对信仰提出了尖锐的提问,什么是信仰?现实宗教的很多作为是投身信仰还是背离信仰?现代科学的提出的进化理论在更深一层是如何产生的?在心灵层面又是什么?如果放下一切枷锁,放空一切傲慢与成见,我们会发现人类很渺小,存在还有太多未知。“我们这个时代最持久的挑战不就是信仰与理性的结合吗?”在物质化的极速成长中,人类的痛苦与孤独始终得不到解脱,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份纠结挣扎,既向往光明,又渴求诱惑。但是在死亡来临之时,人们总能了悟什么是最重要的。马特尔让黑猩猩出现在十字架苦像上,让黑猩猩在人的胸膛里,让黑猩猩与人相伴相爱,让黑猩猩奔向伊比利亚犀牛消失的地方,马特尔让本问:太诡异了,为什么到处都是猩猩?却又狡黠地让彼得回答:“我不知道为什么到处是猩猩,只知道他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他带给我快乐。”马特尔不肯说猩猩代表什么,因为故事需要每个人自己解读,让我们充实快乐的是什么呢?马特尔当我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四个使者在爱的召唤和死亡的阴影下孤独痛苦地追寻,他们追寻的,或者说这种追寻本身,是信仰吗?是什么信仰?信仰有什么用?为什么要耗尽生命去追寻?马特尔自己这样说:“信仰并不会减轻痛苦,但能赋予痛苦一个更伟大的意义。”也许,我们总是想得太多了。
简庸点评《葡萄牙的高山》
简庸点评葡萄牙的高山:迷途中的追索扬.马特尔的作品像一座神秘阔大的迷宫,深刻的思考总是藏在出离的相象力和近乎荒诞的隐喻中,让读者深受吸引,旅程艰辛而又欲罢不能。《在葡萄牙的高山上》是一场迷